读城记工作室 | 李杭 · 2024-04-29 17:42
在广东,有一座隐藏的咖啡之城。
如果要给城市一个属性,长沙或许是辣、江浙多少有点甜,但透着“香”味的城市,绝非江门莫属。
早上七点,藏身旧居民区的肠粉店已经营业,早起上班的人排队等待。此时,浓郁的咖啡香气从旁边的店铺中飘出,混进了肠粉的香气之中,营造出独属于江门清晨的味道。
午后三点三,咖啡的味道逐渐在这座城市里占据上风。写字楼的白领拎着杯子到相熟的社区店里打咖啡,浓黑的咖啡液和冰块在杯子里相互碰撞,一缕浅香偷偷溜走,正好唤醒在窗边打盹的懒猫。
从19世纪60年代,江门华侨带回来的第一罐咖啡粉,到如今遍布大街小巷的1580家咖啡馆,咖啡的气息已经在这座城市飘荡了160多年。
就像苏北曾在《城市的气味》中写的,一个城市的气息,其实是一个城市的精气神。抛开用视觉感受城市的惯性,只有读懂了咖啡之味,才算是读懂了江门。
江门咖啡往事
在咖啡这个话题里,人们经常会讲上海是全国拥有咖啡馆最多的城市,广州诞生了我国第一家咖啡馆,甚至会讲到成都的咖啡馆门店增速领跑全国,相比之下,江门的存在感并不高。
但其实,若要细细深究起来,江门与咖啡的往事,就像成都与茶馆的故事,同样厚重而深远。
江门是著名侨乡,从唐宋开始就陆续有人往海外移民谋生,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清政府试图救亡图存,因此大批祖籍江门的华侨开始纷纷回乡报效国家。
除了将资金和国外的技术带回国内,他们还将自己在美国、墨西哥、欧洲和东南亚等地日常使用的咖啡豆、咖啡壶、咖啡杯、磨豆机等装进行李箱,向国人展示当时西方人的日常生活。
由此,咖啡出现在江门五邑人的生活里。
台山博物馆里至今还保存着在寻常人家中发现的1880年代PEUGEOT FRERES(标致牌)手摇磨豆机和1906年的“HILLS BROS COFFEE”咖啡粉盒,以及1930年代法国制Béard镀银咖啡壶。
到了20世纪四十年代末,由于新宁铁路的开通以及大量侨汇收入,台山人的生活掀起一股西化潮流。
在台山市文联主席黄春燕收集的资料里,有一组数据可以印证:至1949年,台城(台山)有粮店57家,金铺31家,银号26家,苏杭铺162家,旅店20家,戏院3家,日杂百货店124家,茶楼、饮食店及冰室299家,理发店50家,照相铺15家,泡水浴室、洗染店35家。”
“而冰室,顾名思义就是享受冷饮的地方。那个时候台山的‘冰室’有一类饮品非常受欢迎,那就是咖啡。”黄春燕曾在采访中介绍。巧合的是,江门人梁启超的别号也是“饮冰室主人”。
如果说在当时去冰室喝咖啡只是有钱人的专属,那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速溶咖啡和罐装咖啡的普及,在家里喝一杯三合一咖啡对于江门人来说已经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
“小时候家里经常会有海外亲戚带回来咖啡豆和速溶咖啡粉,江门人养成喝咖啡习惯的时间放在全国是非常早的。”在Add Coffee老板伍志强看来,如今江门咖啡行业发展取得的成就,就是咖啡文化在这里浸润上百年的结果。
2000年以后,由于越来越多华侨回乡创业,第二波咖啡浪潮在江门渐渐兴起。
据万是屋老板、江门人文森回忆,2006年左右,上岛、麦田等台湾连锁咖啡店落地江门,不过,这个时期开出来的咖啡馆,更像咖餐厅,往往供应各种经过改良的、具有创意的西式餐点,价格也并不便宜。
商务人士撑起了这段时间江门咖啡的消费市场。高档的装修、私密的包间、配上“咖啡+西餐”的模式,让咖啡馆成为了商务洽谈的热门场所。
文森说,在当时年轻人不怎么去这些咖啡馆,一方面是消费不起,另一方面身份标签也不认同。“当时千禧年刚过,年轻人越来越看重个人的价值感受,而越是商务的场所,在年轻人心中越没有存在感。”
虽然这些老式咖啡馆在当时并没有遍地开花,但一定程度上重塑了江门人喝咖啡的方式,突破了咖啡消费场景的边界。而老江门人深烘加糖加奶的咖啡口味,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下来,成为一代人共同的记忆。
叹咖啡,更是在叹生活
在江门和咖啡店老板聊天时,很多人都会提起一个名叫三轮车的店。
它最早就开在酒吧门口的一辆三轮车上,美式卖八块钱,冰美式加一元,如果说近几年瑞幸持续用低价来培育市场,那三轮车的老板大钱在2016年就亲力亲为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江门人开始意识到原来咖啡不是高高在上,只有在影视剧或者商务洽谈上才会出现的产物,而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如早餐店卖的豆浆一般的日常饮品。
在这一波精品咖啡的浪潮下,老二的咖啡店Sikei²也在江门的康乐里社区开张了。
2018年,老二还是小二,因为适应不了银行业的内卷,他离开了广州,在江门选了一个老社区作为创业的起点。
而选择咖啡这一行业的原因也很简单,成本低,货源充沛,尤其是他妻子喜欢喝咖啡,他恰好喜欢给妻子冲咖啡。
带着一丝浪漫气息的创业风潮,在江门似乎很普遍。
本世纪初,江门就因为因为与港澳地缘相近,人缘相亲,先是吸引了一大批港澳咖啡企业落户发展,形成了内地最早的咖啡豆烘焙生产基地之一;而江门深厚的制造业基础,又让这里成为咖啡生产设备、烘焙设备、冲调器具等产品的生产基地。
也就是说,一个咖啡行业的小白,可以轻易的就在江门找到好的咖啡豆,优质的器具,甚至开店的营销方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土壤,近两年越来越多玩家入局江门的咖啡行业。
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底,江门咖啡店1580户,新登记430户,比上年增长超35%。在《2022中国城市咖啡门店数量TOP100排名》中,江门咖啡门店数量排名全国第21位,每万人拥有咖啡店数量为3.8家,超过上海、深圳、广州这些大城市。
在老二看来,门店数量的快速增长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咖啡的饮用群体。“就像投石下去的一圈涟漪,最开始可能很小,但是慢慢地一点点往外扩,渐渐地就震动了整个湖面,”
老二说,未来,在快速扩张的阶段过去后,江门咖啡行业需要的是让更多的咖啡店尽可能长远地留存下去。“就像日本的很多咖啡馆打底都是30年,我就希望等我已经满头白发,带个老花镜了,仍然在这里开咖啡店。”
除了长久地存续,在Add coffee的老板伍志强看来,一个咖啡馆想要在如此内卷的环境下生存下去,也要靠文化内容输出。
“在这两年咖啡茶饮的内卷下,美式咖啡从35一杯已经内卷到15到18块这个区间,单纯地靠餐饮产品升级,降价已经不能培养顾客的忠诚度以及粘性了。”
伍志强认为,如今开咖啡馆要注重满足顾客的精神层级内容消费。“就比如在2023年,我们跨界和蓬江公安,白沙街道一同举办了一场千人反诈音乐会活动,以及圣诞,新年这些节点,找准题材保证文化输出,让更多人认识到Add Coffee不仅是一个品牌,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体现。”
向上摸顶,向下落地
村上春树曾说:“一座城市如果没有愿意开咖啡馆的人,那这个城市不论多繁华,都只是一个内心空虚的城市”。
在江门,村上春树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这里愿意开咖啡馆的人数不胜数,而且人大多也都个性且有趣。
在成为咖啡店老板之前,文森是一名深耕汽车领域的媒体人,因为不用坐班,他时常游走在各个咖啡馆之间。与其说需要一杯咖啡来提神,不如说他需要一个空间允许思绪自由自在地漫游。
这让他在开咖啡馆后,把空间营造看得极为重要。他希望每个人进来都能获得松弛感,这也是万是屋这个咖啡馆名字的由来——希望人们能在这里随心所欲躺平也好,摆烂也行,不会被外界烦人的压力所打扰。
“去年11月,广东秋分刚起,黄叶未落,我跟几个熟客一人买了一张沙滩床躺在店的门口,有客来的时候就拍一下我的头,叫醒我进来做咖啡。”文森说,这是他认为的咖啡馆最好的状态,没有网红打卡,不靠低价引流,只吸引志趣相投的顾客。
他说这些并不是想标榜自己,而是单纯的希望一切都能回归简单、纯粹的状态。“我店里没有做任何豆子的介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懂行的客人自然会问,不懂的我直接问想喝酸的还是不酸的,我不想把咖啡馆这种用来逃避的场所变成一个咖啡水平展示的角斗场。”
2009 年世界咖啡师大赛冠军格威利姆·戴维斯就曾说过:“人们喜欢喜欢简单的东西,不打算喝一杯咖啡都要有那么多名目和讲究。”
在维利姆的店铺里,你不需要懂咖啡有哪些产区,咖啡豆有哪些烘焙程度,只需要选择要大杯、中杯还是小杯。
文森也觉得,当什么时候人们在喝咖啡时,不需要特意去了解繁琐的规矩和复杂的产地知识,只是单纯的去品一杯咖啡,这时候才可以说咖啡文化彻底在江门发展成熟了。
“就像江门另一大支柱——摩托车产业的现状,在其他地方还在强调骑士精神,秀车、秀装备的时候,江门人的摩托车已经只回归了其最原本的用途——代步。”文森觉得,向上能摸顶,向下能坐地,才是咖啡产业最舒服的发展状态。
时间来到晚上十点,文森准备闭店,没想到几位老顾客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这是他们入睡前最后一刻保持清醒。而这个在大城市被视为加班续命的提神饮品,在江门人看来不过是生活的佐料。
因为,在江门,叹咖啡其实就是在叹生活。